再微弱的光也是光
每年的岁末,都有一次后海之行。这次是12月27日。北京依旧雾霾。这样的天气让人绝望,不想出门,但我必须出这个门。坐地铁到北海北,上来再穿小巷,我要去的地方在后海北沿,去就得从南沿绕一大圈,但也正好且行且看。后海水面结冰,冰上有滑雪的人,近处有野鸭,沿岸枯柳飘拂。这景象美如水墨,我用手机拍下,上传微博,得到的第一个评论是:北京好脏。
老实说,我也不知该对这个画面说什么。这个时代处处吊诡,让所有的事物都呈现出斑驳的杂色。也包括本应美好的事情。来后海是为参加一个公益组织的总结年会,和它结缘,当然因为它里面有好友庄伟的身影。她曾是出版编辑,书做得很有品质,但一朝因缘际会,便进了一家企业,并在这里参与创办慈弘基金会。“慈弘”这个名字有佛家意味,这企业的老板一家先前也有过几次几面,也是信佛之人,所以我想,以慈弘命名,真是恰当不过地传达出这个机构的初心。我的朋友自此与书圈渐行渐远,但我却像被打开了另一世界。常听她讲这里面精细的流程,以及芸芸众生,便更想在这一下午的年会中,体味别样的生态人生。
首先说,我是最容易被感动的那种爱哭鬼,但我其实并不常被公益界的某些场面感动。我尤其厌恶做到一定时候,就将被救助的孩子叫来,然后在那里唱着比划“感恩的心”。谁对谁感恩?我总觉得这里有某种参与捐助的人的虚骄、伪善以及自我陶醉。我还害怕被那些感恩的泪水烘起来的慈善捐助环节,这时总有人不假思索地掏腰包,然后捧着那张大额支票板秀啊秀。我之所以年年还愿意来参加慈弘的总结年会,是我知道,这里的环节简简单单,清清净净,不仅没有大牌的明星助阵,也没有企业家在中间一掷千金。种种的可疑环节都不存在,关键是,也不渲染悲情。活动会场,来的都是被慈弘这个平台凝聚到一起做事的志愿者以及机构,而正前方的背板宣传画,是几个志愿者机构的LOGO并置,前面只一句话:“携手让善意像阳光穿过蓝天”。
阳光、蓝天这些字眼,很像今天天气的反讽,但我从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热力的面孔上分明能感到阳光的明媚,蓝天的高爽。那是心里有善意,脸上才有的光。而这光也体现在视频里孩子们的脸上。那些鬼脸、那些笑闹,那些机智问答,都是作为志愿者的他们回访这些孩子时所拍下的,无论是现场,还是视频,都没有悲苦,而只有,光。
志愿者依次上来,分享他们的故事。大部分是以大学生为主组成的小团体,也包括已经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科学家和工作多年的老科学家。他们有的为远在甘肃靖远的孩子讲课,有的为同一座城市周边的打工子弟小学的学生设计课程。运用的是所学的知识特长,但又希望简单有趣到让小孩子们听懂,并激发他们的创造力。我注意到还有一个志愿者团体,给孩子们开的是幸福课堂,借鉴美国的教材,但是又在和当地的老师一次次做着本地化的改进……
与其说我在听他们讲这些课程心得,不如说我在观察他们的状态。轻松、活泼、调皮、外加偶尔的自黑,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时不时会乐一乐。我猜想,这是他们和孩子相处,所练就的状态。这中间还有些调节课堂气氛的小招术,但是却最能传递出,他们做这件事的快乐。
真的就只是快乐吗?所谓“理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。”难道不也是做公益的人要面临的落差?世上最怕认真二字。如果不把公益只理解为简单地资金捐助,那你在其中所投入的精力与心力,与真正面对的现实相比,必得有几个回合的撞击:
比如你明明是想给偏远地区孩子带来视野的扩大、知识的普及,但是你发现自己走后他们生活照旧,你岂止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,连帮他们走出小小的村子,恐怕都无能为力。如果是这样,你为他们打开外面的世界又如何?没准还会带给他们格外的刺激与失落。比起创造的快乐,他们或许更需要资金的救助,那你所设想的幸福课堂,又能带来什么样的幸福?
终于,我听到了这个年会上最有意味的发言,来自一个以大器晚成来释解自己名字的志愿者郭晚成。一个瘦瘦的男孩,一个在校大学生。原来他也曾这样怀疑:“我们的到来,到底改变了他们的价值观?世界观?还是什么?生活条件,生活环境,我们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环境和修养,谈吐和举止,吃喝用度时候的讲究,我们很多时候就在不经意间透露给孩子们:我的世界和你不一样。我们都至少是生活在金字塔中层也许还偏上的人,对于那些孩子们来说,他们的老家之外,是县城,县城以外是本地的市区,市区以外是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。我们这些动不动就跑到北上广的985、211来念书的人,跑过来,给他们上课,提一些对他们来说,没有享受过或许也不会享受到的东西,是给他们树立了一种目标和希望,还是一种折磨和绝望?”
但在做公益的过程中他又悟出:“不是每一个孩子在每一堂课上,都能表现的如同设计般的完美。无论是孩子们还是我们,参与了,就行了,开心了,就好了。我们只能设计课程,不能设计他们的人生。”“运用一些不同的视角,就会发现一些新的解决办法。我们做创可乐课程,意义不只是能够去培养一两个孩子的创造力,而某些很基础的问题,说不定就可以通过更换不同的视角来解决。这才是我们参与公益事业的真正理由啊。”
我喜欢他的讲述,就如同我喜欢他这样回答自己为什么做公益:有钱难买我乐意。一个任性的说法中,他经历了一个志愿者自我怀疑的过程。又在和这些孩子的接触中,追寻到他的答案。这答案未必一定是标准答案,但却可以让他的生命释怀。这算得上教学相长吗?也或者叫,生命被彼此照亮。是那些孩子启示了一种可能,光源,原也藏在这些孩子心里。有时候看似比你弱小的生命可能比你想象得要强韧,如果承认自身的有限,我们是能从对方那里汲取能量。
每次听到这样的发言,我都会觉得不虚此行。因为我心中理想的公益人,不是只在这过程中耗尽能量,最后悲苦无尽。他必须能够在做公益的中间成长,我相信这因成长而增长的力量,才是公益事业真正的正能量。个人如此,一个公益组织也一样。
而慈弘年会让人难忘的又是,每个志愿者做完故事(还包括困惑)分享后,都有一位快言快语的陶老师,将这些接住,用他过来人的智慧与经验,分析、化解,或者带大家对一些问题做层层的探寻。连我都好像随着他做着复杂的脑力激荡,说是年终总结,却又像回到最初,以及最根本的那个问询:做公益,到底为什么?
时时地反观,时时地问询,这是慈弘年会所透出的,最特别的意味。
慈弘送给与会者的小礼物,是一个印着“阳光之家”的笔记本。那里星星点点,都是志愿者在做公益的过程中的思绪点滴,当然还有孩子们的话语:
“今年北京的第一场雪,我们依旧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前往打工子弟小学,这是每周的约定。天气很冷,和小伙伴们一起捧着热热的奶茶,一切都好。”
说一切都好的,是一个冒雪前行去给孩子上课的志愿者team。
“小鸟的嘴是橙色的/我的小床是橙色的/可爱的小熊是橙色的/今天的银杏叶是橙色的/哆啦A梦的铃铛是橙色的……”
这片温暖的橙色,出自新希望学校三年级一班孩子们的集体创作。
我是在次日清晨翻的这个本子,慢慢读来,眼前似又映现出活动结束时,走出后海巷子时的景象。夜色已黑,只能靠那一盏盏路灯光辨明方向。光很微弱,却是很及时地让我看清了标牌,以及脚下的路。
谁说微弱的光不是光呢?这样的光即使陪伴一段,也会让人铭记。如同这些年轻人,如同能把这些年轻人聚拢在一个平台上做事的慈弘。我好像也明白了,为什么我会在雾霾天出这个门,或许我也在本能地找着,一种雾霾也遮不住的光。
孙小宁写于2015年12月27日参加慈弘基金会年终总结会后